【短篇小說】記憶之事與寄望之變: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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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望從小就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總是像太陽一樣照耀著大家,她身邊的人,不論是家人、朋友還是同學、老師,都很喜歡她。
然而同時,她也是一個對負面情緒很敏感的人。舉凡他人的惡意或悲傷,她都感受得到,並會不自覺地投射到自己身上。季翊曾經想過,她這麼努力讓大家開心,或許就是因為不希望自己身邊有任何負面的情緒存在,像是某種潔癖。
每當季望碰到負面情緒,她就會像海綿一樣全部吸收,彷彿自己是當事人一般地同理對方的感受,而且就算當事人已經透過自我調適恢復了,她因負面情緒受的傷還是不會消失,反而會不停累積。
結果,就是崩潰。
十六歲那年,季望發瘋了。
當時,大她六歲的季翊剛結束在忘卻事務所的實習,準備開自己的店。
季翊會想當忘卻師,很大程度是因為妹妹的體質。看著妹妹,季翊總是想,只要她能將那些討厭的人事物忘記,她一定就不會如此痛苦。不會臉上笑著,同時內心淌著血,並影響身體,讓她氣色總是不太好。
和季望相反,季翊很難體會他人的心情,總是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和只有自己會開心的事——能聽懂他說的話、體諒他做的事的人,頂多就是家人了。
季翊覺得季望是應該獲得幸福的人,所以努力學習讓她幸福的方法——
最終,他卻只明白消除記憶對人會有多大的副作用。
在社會方面,失去記憶輕則導致溝通不良,重則引起誤會,爆發糾紛;在能力方面,輕則失去一種能力,重則因能力缺失,導致無法學習新能力⋯⋯
更重要的是,選擇消除記憶逃避面對的人,永遠無法前進。
了解到這些資訊,讓季翊幾乎斷了幫季望消除記憶的念頭。
但既然學當忘卻師學了那麼久,沒有其他夢想的季翊還是順其自然地繼續走下去,靠家裡資助以及貸款買了器材、租了房子,在郊區開了自己的事務所。
開張前夕,他卻接到從來不給他人添麻煩的季望發瘋的消息。
*
趕回家的翊,看到的是在角落縮成一團,嘴裡念念有詞的望。
他靠近想仔細聽望在念什麼,望卻突然雙手抱頭尖叫,即使他遠離了,尖叫聲還是久久不止,好一陣子才逐漸平息。
「昨天不知道在學校發生了什麼,就突然變成這樣,打電話叫我們接回來。接回來之後還是沒變,也不吃飯。」季父嘆了口氣,抹了抹臉。「你媽和我打算讓她去精神科接受治療。」
「大概要住院。」季母疲憊地說。「其實她好一陣子之前就開始會像這樣念念有詞,只是還認得人。為什麼當時沒有帶她去看醫生呢⋯⋯她如果一直這樣該怎麼辦?她的未來⋯⋯」
季翊默默聽著父母的話,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父母一樣,他也不能預測季望的未來會如何。他思考著,拼命思考著,打破這個狀況的方法。
然後,他想到了。
*
喃喃自語之外,季望也睡得很多,睡著時也時常發出低語。
趁著她睡著,季翊把她搬上輪椅,小心推動。所幸她沒有變得睡覺時容易驚醒,季翊順利將她帶上季父的車。
因為怕吵醒季望,父子倆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開到季翊幾天後開幕的診所旁。
下車後,季父將季望搬上輪椅,和季翊一起推著季望到達忘卻室,再將季望抱上單人床。
「交給你了。」離開前,季父小聲但嚴肅地說。
季翊點了點頭,目送季父出門後,便開始設定程序。
屋裡很安靜,只有季望的低語聲迴盪著,時間過去,那低語聲在季翊耳中愈發清晰。
「不要……再想了……閉嘴……沒人、有錯……我、錯?……停止……」
季翊低眸,拿起床旁的頭盔,幫季望戴上,按下開始紐。
「妳不用再痛苦了。」季翊躺上躺椅,戴上頭盔。「把一切忘掉,妳一定,就不會再痛苦了。」
他按下確認鍵。
*
小小的房間中,只有時鐘指針移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季翊坐在床邊,像座雕像動也不動,偶爾才會抬起手,在規律的指針移動聲中,加進間歇的翻頁聲。
良久,他瞄了眼手錶,視線接著移向床上的季望。
不消一會兒,季望的眼皮顫了顫。季翊將書放到一旁,回頭,正好對上季望尚未清醒的雙眼。
「這裡是……」季望扶著頭緩緩坐起,未聚焦的雙眼透出她的迷茫。
「季翊忘卻事務所。」
季翊淡淡表示。
隔天,去找完事先套好招的郝仁後,兩人回到忘卻事務所。季翊還在想著接下來該做的事,卻發現季望脫下鞋子後便瞪大雙眼,定格了。
他不禁想起季望陷入瘋狂的樣子。
「名字。」
季翊提高音量,試著拉回季望的注意。後者果然看了過來,神態也恢復了些。
「妳可以叫我阿翊,至於妳的名字——」
季翊看見季望屏住了氣息,他腦中好像閃過了什麼,卻沒有留意。
很久以後,他才會知道,名字失而復得,對季望來說是多大的依靠。
「既然妳什麼都不記得了,妳就叫『忘記』吧。」
「⋯⋯」
「開玩笑的。」季翊板著臉,隨意找了個藉口。「叫『小忘』會比較像個名字吧。」
「沒差別啦!」季望忍不住叫出來。「至少也取希望還是寄望的望吧!」
聽到關鍵字的季翊其實有些嚇到,但更多的,卻是莫名的感動。
其實,最好幾乎不要留下和消除記憶有關的任何人或物在身邊,不然都有喚起記憶的可能。但不論是季翊還是他們的父母,都不放心將失去所有記憶的季望交給他人照顧,所以便由離家數年,近幾年較少和季望見面,且對記憶相關事項較為了解的季翊一人負責照顧。
至於名字,其實最好也換掉,但季翊實在不忍心連名字也奪走。
所以,他本想將名字的意義和外型替換掉,降低喚醒季望記憶的機率。
但她卻自己說出了。「寄望的望」。
季望,寄望。
半晌,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頭。
「嗯,小望。」季翊有些摸不清自己現在是想笑還是想哭。「妳晚上可以待在這裡,但白天還是出去晃晃吧。」他邊走進屋子邊說出事先編好的台詞。「說不定能恢復記憶。」
季望看著季翊的背影,遲疑了下,還是開口:
「我可以在這裡工作嗎?」
「不行。」季翊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原本他希望季望出去晃晃,就不是希望她恢復記憶——季望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晃再久應當也不會有機會恢復記憶——而是不希望她因為待在季翊身邊太久,而想起什麼。
不過想了想,他也怕失去記憶的季望出去找工作被騙。雖然目前的記憶消除沒辦法消除人和常識及烙印在身體記憶上的技能有關的記憶,但較為複雜的能力還是可能會跟著其他記憶一起被消除的。
「妳現在的狀態,不工作也可以。」季翊淡淡表示,但看到季望糾結的臉,他就投降了。「如果妳想找工作,我陪妳去。一個人危險。」
*
隔天,兩人跑遍附近所有傳統小店應徵服務生,表面理由是季翊覺得這裡的傳統小店大多門可羅雀,適合新手,實際上的理由卻是季翊覺得傳統小店應該比較有人情味,比較不會讓季望吸收到負面情緒。
但沒有人願意雇用一個「沒有身分證明」又沒有記憶的人。即使季翊偷偷和老闆出示季望的身分證明、說明季望忘卻所有事情的緣由,所有人不是覺得這個狀況太過可疑,就是視為燙手山芋,不敢收這個員工。
被拒絕了一整天,兩人疲憊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尤其季望一直感受到懷疑的目光,心情更是跌到谷底。然而,她卻沒有說一句氣餒的話,也沒有表示放棄的意思。
然後,她停下了腳步。
「阿翊。」她喚了聲沒注意到她停下,還在繼續往前走的翊。「我去這家試試。」指著招募海報說完,她便直接走進店裡。
翊抬頭,便利商店的招牌在黑暗中明亮奪目。
*
「這樣啊……」被翊拉到一旁解釋的店長回以翊今天已不知道見了多少次的反應。然後他走向望,中氣十足地宣佈:「妳錄取了!」
聞言,季翊和季望都愣住了,但季望先反應過來。
「那個……我沒有身份證明喔?」她小心翼翼地確認。
「不要緊!我需要的是能夠信任的人,不是能夠信任的證件。」店長哈哈大笑,然後對著翊低聲說道:「雖然我還不認識你妹妹,但從你的話語,我能感受到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謝謝。」雖然有些摸不著頭緒,也還沒有完全信任對方的說詞,但翊仍是選擇了道謝。
「沒事,我確實缺人手。」店長揮了揮手讓翊不要在意,接著打開員工休息室的門,大喊:「傅姮!過來一下!」
沒多久,一名女性身穿超商制服,搖曳著長髮來到休息室前。
看著她端正漂亮的臉孔,季翊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寒毛倒豎。
*
日子一天天過去,季望每天白天去便利商店上班,晚上便回事務所的房間就寢。晚餐她會和季翊一起吃,但若傅姮約她,她們就會一起吃,後者一週大概會約個二到三次。
一開始,吃飯的時候,季翊會試著找話題和季望聊天,但由於大抵都是工作相關的,所以就會像這樣:
「小望,若不想消除客戶關於『人』的記憶,卻要消除『事』的記憶,妳會怎麼做?」
「呃⋯⋯不、不知道耶⋯⋯?」
「⋯⋯」
「⋯⋯」
後來,季望都會主動和季翊說當天工作發生的趣事。乍聽之下似乎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充實,其中一些關於傅姮的事情,季翊卻覺得聽起來有哪裡不對。
像是「傅姮常常說收銀台已經運作不良好幾個月,所以我就請人來修了」、「傅姮私下總說超商店員已經當了五年,是時候去找更好的工作了,雖然我一個人會不安,但還是希望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今天引進了新的點貨系統,我遇到不懂的都努力研究說明書,傅姮則是直接去問店長,每個人處理問題的方法真的都不同呢」⋯⋯但要說哪裡不對,季翊也說不出來。
起初,季翊雖感到違和感,卻也沒多想,但沒多久,他卻發現季望的臉色愈來愈差。
而且似乎只要晚餐和傅姮一起吃,當天回家後的臉色就會黯淡一些。
問她吃飯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和對方有沒有聊到什麼不愉快的事,她只是一臉疑惑地說「今天沒什麼,聊天內容就聽傅姮訴苦這樣」。
一次兩次,季翊還覺得沒什麼,但每次都得到相同的回答,他就覺得不太對了。
而季翊還在思考該不該干涉、該怎麼干涉,事情就發生了。
*
「我看到她偷偷摸摸在收銀台那裡做了什麼,一看到我過去就把某個東西塞進了口袋,現在回想起來,她藏的大概就是店內的錢吧。」
那天,季翊接到店長的電話後,一進入貼著「今日公休」告示的超商,就聽到這句話。
「我沒有!」面對傅姮的指控,季望連忙出聲為自己辯護。「監⋯⋯監視器呢?監視器應該會拍到是誰拿的才對!」
見季翊走來,店長朝他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因為小望未成年,所以通知你來了解一下。」
「所以,照你電話中說的,現在是清點店內的錢時,發現與帳面相差甚遠,懷疑是小望偷的?」
店長搖了搖頭:「現在我們試圖釐清狀況。」接著他回頭看向傅姮:「店內監視器上週壞了,我交代妳記得去修,但是我剛剛看它還是壞的。」
「還沒修好嗎?」傅姮瞪大雙眼,轉向季望:「我不是請妳打電話請人來修嗎?」
「咦?我打了啊?」季望也一臉吃驚。「照傅姮說的,約了店長值——」
「小望。」傅姮雙手搭上季望的雙肩。「我很想相信妳,但是⋯⋯再這樣狡辯下去,太難看了。」
「咦⋯⋯?」季望有些呆滯,她不太能理解地看著傅姮。「我⋯⋯沒有狡辯啊⋯⋯我真的不知道⋯⋯」
店長看著兩人,沉思。見狀,傅姮重新看向店長,表情嚴肅。
「店長⋯⋯我想小望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就不要罰太重了吧。」
店長看向傅姮,又看向季望,不說話。
「店、店長⋯⋯我沒有偷⋯⋯相信我⋯⋯」季望已經快哭出來了。
嘆了口氣,店長終於開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在眾人還未做出反應前,店長又轉向季望:「不過,小望就⋯⋯先在家反省幾天吧。」
聞言,季望露出了不敢置信中帶著絕望的表情,季翊也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被店長制止。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
之後幾天,季望都沒有出門,也不太吃東西。季翊雖然很擔心,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她。季翊跑去找店長理論,卻總被對方四兩撥千斤。
同時,不知道是不是事情在附近傳開了,忘卻事務所門口遭人用噴槍寫上「小偷」、「不要臉」等字詞,甚至季翊出門還遇到路人朝他謾罵、吐口水。
季翊沒有將這些事告訴季望。但是幾天後,季翊早上敲門給季望送早餐的時後,卻不見人應門。內心萌生不好的預感,季翊猛然打開門,卻只見到空蕩蕩的房間。
不久,附近河川傳來消息,一名落水的少女被救起,沒有生命危險。
*
季望的病房門外,季翊低著頭沉思。
當時一發現季望不在,在事務所中又遍尋不著後,他便立刻出門尋找,卻在出門後瞄到,事務所門口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反射性以目光尋找不一樣的地方,他回頭,愣住了。
雖然還有淡淡痕跡,但先前噴上的字已經幾乎不見了。牆上還靠著一把刷子,卻不見水桶。
腦中閃過什麼,他趕緊回事務所確認清掃用具,到處都沒有看到水桶。
於是他想都沒想就衝向附近的河川,果然在河堤上找到水桶。
聯絡警消後,果然在河裡找到了季望。
「季翊。」
季翊回頭,看到氣喘吁吁的店長。
「知道是誰⋯⋯知道她是怎麼落水的嗎?」
「⋯⋯我想她是不想增加我的水費,就去河邊裝水,卻不慎落水。」季翊低眸,不是很想和店長說話。
「傅姮被捕了。」店長話鋒一轉,見季翊看向他,又續道:「不好意思瞞著你們,我一開始就覺得錢是傅姮偷的。」
季翊張了張嘴,最後只吐出微弱的話語:「那為什麼⋯⋯」
「因為當時沒有證據,而傅姮的男友是混黑的。如果當場說是她做的,又無法提出證據將她移送,勢必遭到她男友背後的勢力報復。即使暫時讓事情看起來好像無損於她,但不見的那筆錢不是小數目,說不定他們依然會因為怕事情有變,用一些手段讓小望離開這個地方。你的事務所被噴漆應該就是他們做的。所以我才叫小望待在家,想說這樣應該比較安全。」
「⋯⋯所以,你讓小望背了黑鍋?」
「那也是不得已的,以當時的情況,我總不可能說是我拿的吧!那太假了。不過多虧有這段時間,我才能聯絡上被傅姮取消修理預約的技師,還找到了他們破壞監視器的證據——」
「傅姮是個什麼樣的人?特別是和小望相處的時候。」季翊打斷店長的沾沾自喜,淡淡地問。
「簡單來說,她對顧客來說是很好的店員,外表光鮮亮麗、應對得體;對同事來說,她常常略掉不做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工作,卻又經常抱怨東西壞掉、自己怎麼還沒加薪之類的,又常常不考慮他人狀況,直接做自己想做的事之類的⋯⋯小望還真善良,居然肯那麼頻繁地和她出去吃飯。」
「⋯⋯好的,我明白了,感謝。」季翊說著,便往護理站走去,看到一個護士便問:「請問303房的季望可以出院了嗎?」
不明白他想做什麼的店長也跟過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聽到季翊這麼說,店長連忙道:「不用那麼趕吧?我這裡雖然缺人手,但還是以小望的身體為重啊!」
「不是。」季翊的話中帶著寒氣。「這次的忘卻『失敗了』,我打算重來一次。」
*
季望出院之後,季翊再度趁她睡覺的時候消除了她的記憶。
醒來後,她再次到便利商店應徵,並成功獲得錄用。但是隨著時間過去,各種奧客帶來的負能量再度盤據在她的腦海中,使她消瘦。
季翊再度消除了她的記憶。
這次,為了不讓她遇上會讓她情緒惡化的人,他不再讓她出去工作,甚至不太准她出門。
沒想到,不到一個月,季望便因為強烈的不安,瀕臨崩潰。
再消除記憶,故技重施,還是一樣不到一個月接近呈現崩潰邊緣,時間還比上一次更加短暫。
於是,季翊再度消除了她的記憶。
這次,讓她成為自己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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